杜厦:我经历的77年高考
杜厦:我经历的77年高考
说到高考,有一年的高考不得不提。1977年,中断了十年的中国高考制度得以恢复,以统一考试、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。这一重大的历史决定,让很多人的命运从此改变,甚至影响了几代人的命运。
杜厦,是著名学者、企业家。八十年代曾参与了中国诸多改革开放的理论研究和政策研究工作。1989年投身商业,后创办天津家世界连锁商业集团,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连锁商业集团之一。在2004年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位居第八。2010年,创办太平洋联盟,践行共享经济的太平洋联盟,正在给以「私人俱乐部」作为主要运营模式的世界高尔夫产业,带来彻底的变革。
他的自传《一个人和他的时代》,写下了其近70年的个人经历。他以自己传奇般的经历反映着那个时代的波折,叙述着个人的心路历程。书中有一节,详细提到了他的1977年的高考经历。
(以下文字摘自《一个人和他的时代:杜厦自传》)
1977年10月末,佳木斯已经进入初冬。
上午,我带领两个班组装龙门吊。轨道焊得距离不对,巨大的吊车架和轨道翻来覆去不合龙,把我们累得够呛。午休的铃声一响,我便告诉弟兄们:「上午就到这,收工吃饭!」
大家都对着冻僵的手哈着气,打着、闹着来到锅炉房的热饭柜,取回自己的午饭。
我的饭盒被王致华用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,她希望尽量给里面的午饭,保持一定的温度。我抱着蒸得滚烫的饭盒,跑回钳工班。
大家边吃边打扑克。我蹲在一旁,一边吃着玉米碴子和酸菜粉,一边看着这帮快乐的弟兄们吵吵闹闹。
无意间,刚刚扔在地上的一块报纸碎片,把我整个人吸引住了。我捡起那张已经破碎的报纸,被报纸上那条标题新闻彻底震撼:
「中央决定,1977年全国范围内恢复高考」
在标题之下,是这样一段内容:
「政审,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。政治历史清楚,热爱社会主义,热爱劳动,遵守纪律,决心为革命学习是基本标准。总之,这次招生主要两条标准:第一是本人表现好,第二是择优录取。」
那份报纸是1977年10月21日的,我看到的那天是1977年10月24日,星期一。
这条新闻使我浑身战栗,激动不已。76年10月16日黄浦江码头上的那份期待,似乎真的变成了现实:中国真的可能变了。「家庭出身」已经不再是主宰我命运的决定性因素了。我渴望的新时代,真的到来了吗?
我下午请了假,把领班的活儿交给了张林,骑上车直奔佳木斯中医院。
我把王致华从医院里叫出来,给她看了那份报纸碎片。我难掩激动,告诉她,我决定参加高考。
王致华沉默好长时间,最终,她还是反对我报考大学。她认为,报纸上虽然说得好听,但很难想象「历史反革命」家庭出身的人,可以考上大学。如果由于政审不能过关,与其再遭受一次巨大的打击,还不如不去考。另外,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,如果我去考大学并去外地上学,本来已经走上正轨的家,就可能被完全打乱。她又要生孩子,又要照顾婆婆,上有老,下有小,很难想象,这样的担子全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,她能否担得起来。
我仍在亢奋和激动之中,这些我全然听不进去。
我告诉致华,这是全家转变命运的唯一机会,我们不能让这个机会溜走。无论有多么大的困难,都要克服。我们必须一试,在这样的机会面前,不能有丝毫的犹豫。
王致华半靠着路旁的电线杆子,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。一会儿,她抬起头盯着我,又点了点头。她感到此时的杜厦,已经进入到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说服的那种状态了。于是,她再也没有一句争论,顺从地对我说:「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,那我就全力支持你,有甚么困难,我们一起克服。」听完这话,我发自内心地感激她,紧紧地攥着她的双手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我们在风中站了很久,憧憬着进入大学校门,给我们的一生可能带来的种种改变。我知道,这是我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。
妈妈也坚决支持我的决定。
紧锣密鼓,10月26日,我就把报考申请表交到了厂部办公室。厂部按照要求,连同我的档案材料,几天之后就寄给了黑龙江省招生办公室。
大约两个星期以后,厂部办公室让我去取通知。
我拿到了黑龙江省招生办的政审通知:政审不合格,不准报考。
我呆呆地看着这份通知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退回来的「政审材料」的封袋上,被盖上了一个硕大的「③」字。这血红色的巨大「③」字,象是刻在囚犯脸上的耻辱印记,使我再次清醒地认识到,我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次高考的。我还是没能爬出「贱民」的行列,我是被这个社会剥夺了平等权利的一批人中的一个。
1977年高考被剥夺考试权利,是我成年以来最让我沮丧和失望的一次经历,心里痛得无以复加。我没有哭,我早就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哭泣。但在我的内心深处,何尝不想痛哭一场!我真的不知道,随着那撕心裂肺的痛苦,从心里喷涌出来的到底是热泪,还是鲜血。
起初,面对这次打倒四人帮后的高考,我还是满怀渴望和期待的。招生简章上明确写明:「招生主要两条标准:第一是本人表现好,第二是择优录取」,但我还是被定为政审③类,仍然是个「政治贱民」!我的失望和痛苦,比此前的十年,更加深刻一百倍!
重新燃起的人生希望,又被无情地扑灭。
下班我不想回家,不想把自己的情绪带给无辜的致华和妈妈。我在佳木斯街头凛冽的寒风中,推着车,步行走了将近三个小时。我真想扯开嗓子,对着这空旷的城市吶喊。此时的我,感觉自己象是一只掉入陷阱的狮子,虽受尽屈辱,但万分不甘。
厂里那些一同尝试高考的小青年们,都获准参加这次考试。我是全厂唯一由于「政审不合格」,被挡在高考大门之外的人。尽管我早已习惯了接受不公和屈辱,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次打击。
在人生最重大的机会面前,我又一次承受了「家庭出身」带给我的沉重打击和无情折磨。尽管我早就知道,这很可能就是我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宿命,但我的内心还是被割得鲜血淋淋。
回到家里,妈妈和致华都想安慰我。三个小时的冷风,已经把我吹醒,我知道,不能被这种打击击垮。我骨子里永不低头的倔强,被这纸「政审不合格」的通知彻底激活。已经收敛了两年多的火热斗志,在这个晚上又重新如火山般喷发出来,烧得我两眼通红,浑身发烫。我又再次找到了文革中要跟人拚命的那种感觉。
我左手拿着黑龙江省招生办政审不合格的通知书,右手拿着最近一个月报纸上关于邓小平亲自推动「恢复高考」的诸多报道,陷入深思:我需要找到起死回生的道路。
此时,全国都已经知道,「不看出身,只看表现」的政审原则,是邓小平亲自修改制定的。我决定给邓小平本人写一封信,陈述我的遭遇,争取最后的一点机会。
信的原文已经不记得了,大意如下:
亲爱的邓副总理:
我是黑龙江省佳木斯市的一个普通考生。我一九六八年于北京高中毕业。自我觉得,我能够充分满足您提出的「政治历史清楚,热爱社会主义,热爱劳动,遵守纪律,决心为革命学习的基本条件」。但是我的报考申请,被黑龙江省招生办以「政审不合格」打回。原因就是我父亲是和傅作义先生一起,参与北平和平解放的国民党高官。我觉得黑龙江省招生办的这个政审结论,不符合您代表党中央提出的高考政审原则。
我有充分的信心,能够在这场「择优录取」的考试中胜出。我希望能够按照您提出的两条标准参加此次高考。今后,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和专业本领报效国家,报效祖国的四化建设。
希望得到您的关注、支持和帮助!
黑龙江省佳木斯市建材机械厂工人
杜厦
此时已经是11月10日左右,黑龙江省77年高考的初试,将于11月19、20两天举行,我无论如何是赶不上了。但黑龙江省是77年高考中,全国唯一一个举行两次考试(初试、复试)的省份,这也许能给我留下最后一线希望。
我期待着奇迹发生。
12月15日上午,厂部办公室叫我来一趟。我感觉要有甚么事情发生,飞快地跑向厂部。厂办小马交给我一封信。信封的下款印着猩红色的大字:黑龙江省招生办。
信中附着邓小平办公室给我的一封回信:
杜厦同志:您给邓副总理的信件已经收到。我们认为,您可以参加今年国家高等院校的招生考试。我们已经责成黑龙江省招生办具体落实此事。接到通知以后,请您立即凭黑龙江省招生办的通知,迅速办理报名手续,直接参加复试为盼。
国务院邓小平副总理办公室
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四日
收到黑龙江省招生办转发的这份「邓办」的批覆,距离那年黑龙江省高考复试,只剩九天时间。
奇迹确实发生了!
为此,我一辈子感激邓小平给了我这次考试的机会,更因此而认定他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恩人。是他的这一政策,根本性地改变了我的一生,也是他的这一政策,第一次在这个国家,给了我真正的平等与尊严。在我的一生中,没有甚么比这更珍贵的了。
二十年以后,93岁的邓小平逝世。1997年2月23日晚上,我专程从外地赶到北京。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夜。次日凌晨四点,我冒着寒风,步行近20里,赶在戒严以前,来到301医院外的长安街上。上午十点,我含泪站在路边的人群之中,为心中这位曾经给了我崭新一生的尊贵老人送行。我心里默默地悼念,愿他老人家一路走好!
1977年12月24、25两天,我在佳木斯市,直接参加了那场特殊高考的「复试」。
试题很简单,我觉得自己考得不错。
然而,到1978年的春节过后,所有高校的录取通知书都已经发放完毕,而我却始终没有得到这份让我望眼欲穿的「录取通知书」。
一打听才知道,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参加考试并取得高分的高中老三届考生,无一人能够等到录取通知。据说是因为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年龄偏大,已经超过了30岁的年龄限制,最终除很少被录取的以外,大部分没有被录取。所有参加高考的老三届高中生,都怨声载道,抱怨又被「忽悠」了。认为报纸宣传让老三届参加高考,却又嫌老三届年纪大、有家庭拖累不予录取,是糊弄了我们老三届。而我却觉得,大约还是招生部门,对邓小平的政审政策阳奉阴违,借故不予录取而已。
我热烈期盼的心,很快就又重回冰点。
已经是三月初了,高考所带来的幻想和激情已经冷却。一天我正在车间上班,有人通知我接电话。我跑去传达室,电话听筒在传达室的窗台上已经静躺了很长时间。
打电话的人自称是佳木斯市教师进修学院的。他告诉我说,我的高考成绩非常好,但由于黑龙江省规定,所有老三届考生只能在省内师范类院校录取,因此我的考试成绩,根本没有被送到省招生办去。接着,他问我愿意不愿意来佳木斯市「师专」上学,如果愿意,他马上给我寄来《录取通知书》。
完全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录取方式和录取结果,我十分意外。
接着这位老师告诉我,如果我决定「不去」佳木斯师专上学,他还会接着给其他成绩优秀的老三届考生打电话,以满足佳木斯师专这次珍贵的招生机会。
尽管我心中对于被这样一个「大学」录取极度失望,但我能做其他的选择吗?不能,无论是甚么学校我都准备去,我迫不急待地需要一个完全不同的机会和生存空间。
事后我才知道,这次被佳木斯师专录取有多么幸运。原来,我们这些老三届高中毕业生,尽管考试成绩优异,绝大多数还是因为年纪太大而没有被录取。1978年2月底的全国「两会」上,作出了扩大招生的决定。于是,我们这些已经被刷下的老三届考生,「两会」之后,按照国务院作出的扩大招生的指示,又被重新录取。不过,绝大部分是录取到各省、地、市师范学校的「带帽师专」里面。
我所经历的77年高考,真可谓「一波三折」,但我还是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那一届高考的幸运儿,以29:1的历史性比例,考上大学,成为全国十九万77级大学生中的一员。
我们在佳木斯师专的班上有三十八人,几乎都是北京、上海、哈尔滨、佳木斯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,年纪最大的已经32岁。绝大部分同学都有上山下乡的经历,而且都是所在连队或生产队里表现最出色的知识青年。班上的每一个人,高中时期几乎都是「学霸」,即使上山下乡插队期间,也没有放弃学习,因此这次考试,大多成绩优异。据说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几乎达到360分的高分。这批人应该是77年那场考试中,表现最为出色的一批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