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似人间惊鸿客,墨染星辰云水间 岁月无情催人老,芳华刹那褪春晖
恰似人间惊鸿客,墨染星辰云水间 岁月无情催人老,芳华刹那褪春晖
五岁那年,她的眉眼尚未长开,一头长发却已过膝。
那头发乌黑飘逸,轻韧如丝弦,且生来便带了一抹淡淡的茶花香,教人未见其人,先闻其香。
父母心生欢喜,觉得这女儿定有异人之处。遂抱去给深山中普渡寺的圣因师太看。
哪知师太摇了摇头:“这一头青丝是她今生的劫!”要她削了这发,跟随她在这普渡寺,以避此劫。
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,父母又怎生舍得,都道是那师太看她招人怜爱,想留她在身边罢,便没有理会她的话,抱她下了山。
日沉西山,身后的普渡寺敲起了暮钟,圣因师太的一声长叹,便被淹在了钟声里。
【一】
其实她哪里都是很美的。
细而长的眉,弯月似的眼,眸子里像是汪了一弯清泉水,潋滟着点点羞涩,不敢抬眼看他。白瓷般的脸上两抹红霞,看得他心魄俱散,但江寻时最喜爱的却是她那一头长发。
长发披散下来,贴在火红的嫁衣上,如同被天水浸过的绸缎,隐约可见人影。他轻轻地吻上去,鼻间便萦满淡淡的茶香。
她自己也是极钟爱这一头长发的,每次都是采了绿色的茶子,剥开来,取里面的茶油,细细地抹到头发上,一点一点地揉开来,再用井水浸洗,发间便总萦绕着淡淡的茶花香。
说起来,江寻时是先识得这一抹香,而后识得她这个人的。
他是江南的大户公子,家里是做茶叶买卖的,是江南喊得出名头的大富之家。
那日爹忽然病倒,有一单银子未给茶农。爹一向最重信誉,便将这桩事派给他,也好教他慢慢熟悉家里的生意往来。
但他平日里的活动左不过是同一众世家公子郊野踏花,酒楼豪饮,乃至偶尔去秦楼楚馆喝些花酒,留下些风流佳话也是有的,却何曾到过乡野山区。
只是父命不可违,只得在母亲打点好一切后,不情不愿地上了路。
岂料不熟悉山路,竟连人带马一同摔入山涧中,幸而山涧里有条泉水溪,这才没葬送性命。可是溪中的水势猛急,他被水带着一直往下冲,冲到十开米外才知道水势如此猛急的原因。
因为到了前面,是一道崖,水直直地掉落下去,望不到底。
他从山坡滚下,又在水里泡了这许久,已是奄奄一息了。
凭着求生的本能和一抹微弱的意识,总算在最后关头,握住了一株水草似的东西,滑滑的,却强韧有力。
他的双手牢牢地抓着,再不肯放开,人却昏了过去。朦胧间,鼻端传来淡淡的茶花香。
待他醒来,却是在一个女子的香闺中。
房间布置得很淡雅,桌上一个女子趴在那儿睡着了。
女子头埋在双臂间,看不清模样,一头青丝如流泉般垂到裙摇,发间别了一朵白色的山茶花。
江寻时挑了挑眉,光是背影,便这样姣好,不知抬起头来会是什么样子。
到底是富家公子,平日里难免学得有些轻薄之气。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,悄悄绕到她身后,还未走近,便有一股清淡的茶香钻进鼻子里。
因为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,他对茶自然是极有研究,平日里喝的也莫不是那些最顶级的。只是这股茶香却有些特别,淡淡地萦绕在鼻间,就像是清晨的风拂面而过,带着露水的清香,让人觉得安静而又充满生机。
他喝过上百种茶叶,却分不出来这是哪一种。
这股香是从女子的发间散发出来的。江寻时走近些,看女子安睡,竟将鼻端凑近她的一头黑发,陶醉地嗅了嗅。
忽然觉得这股香有些熟悉,好像在梦里闻过似的。
猛然想起自己在昏迷前抓住的那一束水草,也是这样的味道。
现在想来,一束水草,任它再强韧,生在水里,也不可能在水势那样湍急的地方挂住他这样一个大活人的。
他蹙了蹙眉,难道,自己握住的竟不是水草,而是……这个女子的一头长发。
这样想,他便伸手小心地拨开她的头发,果然,头皮处一片淤青,肿得很高,有些地方甚至都发紫了。
那该——有多疼啊!
他怜惜地抚上那肿起的地方。女子在梦中“呀”地叫出声。猛然抬起头,唇角不偏不倚,恰巧碰到江寻时凑得极近的侧脸,一时间愣在了那里。
倒是江寻时看见那一张如同茶花一样清丽出尘的脸时,微微眯了眼,竟娴熟地用手捧起她的脸,将自己的侧脸移开,而将自己的唇对上了她的唇侧,绵绵密密地吻开来。
女子大概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,僵在那里,如提线木偶。
江寻时一双桃花眼泛开笑意,更是放肆地用一只手圈住她的腰,尽采芳华。
隔着一层春衫,他能感觉到女子腰间愈来愈高的温度。
直到女子反应过来,用无力的双手推开他,眼里水光潋滟时,他才笑了笑,一把放开她。
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,颊上一颗泪珠,晶莹剔透。
江寻时看她跑得仓皇的背影,心里生平第一次生出懊悔来,懊悔自己怎地对她如此轻薄。
【二】
雾人救了个公子回家的消息,在不大的雾茶村很快传了个遍。
因听说这个外来的公子眉眼风流俊秀,穿着也华贵,居然很多女子来瞧热闹,隐在柴门外的茶花树下,偷偷地往屋里看两眼。
江寻时看着那棵大茶花树下不时露出的不同颜色的裙角,心中明朗,只含笑不语,有时眼睛正对上那探寻的清波,干脆扬唇一笑。那投过来的清波便慌乱地收回。
这些乡野女子,倒也不是那帮朋友口中调侃的那么无趣。
原来这村就是自己要来的雾茶村,而救自己的那个女子叫雾人。
“雾人”,他随口念着这个名字,倒是很有一番诗情画意。
只是因为那天醒来那件事,她再不肯靠近。平日里只将做好的饭菜和给他熬的汤药放在门口,便仓皇地离开,一秒都不做停留。
只是她住的小院左不过那么大,就算她避着,也总有机会见的。
江寻时笑笑地倚在窗口,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从井里舀上水来,倒在木盆中,然后将一头青丝慢慢地浸下去,大约是受伤的头皮沾到水,她轻轻地“嘶”了一声。
他皱了皱眉头。
次日黄昏的时候,她刚将一头青丝浸入水中,江寻时便站到她身后。
她清秀的脸上是小鹿受惊的神色,泉水般的眸子里尽是惊慌,只是拖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,避无可避了。
江寻时笑了笑,并不说话,只是接过她手中的瓢,从木盆中舀起水,轻轻地浇在她的头发上,将她的一头长发浇湿。
然后按昨日见到的那般,从一旁的竹篮里拿过绿色的茶子,剥开来,将里面清凉的茶油抹到她的长发上,细细地揉搓,到了头皮处,他的一双手更是温柔得如同云朵,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柔地触碰着头皮周边的头发,就像触碰婴儿。
然后又舀起水,轻轻地帮她冲洗干净,最后,他拿过毛巾一寸一寸地帮她擦干。
他看见长发下,那双眸子里的惊慌渐渐退去,慢慢泛开一丝羞涩来,白瓷般的脸上一丝晕红,如微微粉红的茶花带了晨露。
他唇角微弯,拿过梳子,帮她梳理青丝。
一只手握住一撮发,另一只手执木梳,轻轻地梳过,心中竟泛起无数温柔。
从黄昏到日落,他细细地梳着那头瀑发,忘了时间。
直到绯红色的太阳完完全全从山中隐没,他才将她的一头长发梳好。
他直起身来,随手采过一朵茶花苞,仔细地插在她的发际。
“姑娘,那日我并不是有意轻薄你,只是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美丽的女子,一时情不自禁。”
【三】
这场亲成得并不顺利,爹和娘亲都嫌弃她是乡野村妇,配不上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。
倒是他那帮朋友,见到她的样子的时候,都说这哪是村姑,分明就是天仙下凡。
所以他便愈加珍惜,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,浅浅的吻落满她的一头秀发上,渐渐地移到她白净的脸上,温柔地吻她的额头、她的鼻尖、她的双颊、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唇瓣她白皙晶莹的锁骨……他伸手挑下床头的红色喜帐。
第二日起来去给爹娘奉茶,丫鬟要为她梳发,他接过白玉梳,将丫鬟打发了出去。
她受伤的头皮已经痊愈了,只是他下手依旧很轻,唯恐弄疼了她。
经过昨日新婚夜,她已是妇人,按礼节应梳妇人髻。只是他觉得那一头流泉般的长发盘起来太可惜,他喜欢她长发飞扬的样子。
便自作主张让她依旧梳着少女妆。
他是江家的独子,是江府的少爷,平日里莫不是被人宠着让着,何曾知道些什么规矩,就是知道也无视,江府上下也没人去较真。
只是,他不知她却是不同的。
江府二老本就嫌她是乡野丫头,没见过世面。如今见她居然披散着一头长发来散茶,是为大不敬,当即脸色铁青。
茶水端到江夫人面前时,她坐在那里,眼睛只盯着手上拿的一枚玉镯看,迟迟不肯接。
江寻时见她跪在那里,高高地举着托盘,身子渐渐僵直,便看出端倪来。
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,端起托盘中的茶,硬塞到娘的手中:“娘,你看了这许久也渴了,先喝口茶。”
江老夫人这才不情愿地喝了一口,看了看她,终将手上的那只黑玉镯放到一边。
而她奉茶的托盘空空如也。
回到房间,江寻时抱住她,捧起她的脸,果然眼里有了泪花点点,他心疼地吻她的眼睛:“不怕,娘慢慢会喜欢你的。”
她点点头,将脸埋到他的胸间。
江寻时轻轻抚着她的长发。
“不怕,有我在。我这一生只珍惜你,绝不再娶。”
【四】
只是江寻时到底食言了。
雾人新进府的时候,江府便开始新建一座园子。
园子精工细啄,比起江寻时和雾人暂居的檀园来,华丽百倍。
江寻时问爹娘这园子建来何用。娘笑而不语。
江寻时自知这是建给自己和雾人新婚用的。娘虽然对雾人不满,但心里到底是疼自己的。便时常携了她进去观赏。
园子中有一处,从外头引了一弯泉水来,两边原是种满了翠竹的。江寻时悄悄吩咐那些工匠将竹子移到别处,千里迢迢派人去雾茶村移了数十棵茶树来种下。
那茶树长得极好,不久就开了花。
江寻时牵了她的手去看。她笑得像孩子般欢喜。
他抱她在茶花树下坐下,伸手去摇那花树,白色的花瓣便落了她满头满身。
她挣脱他,跑到溪边,不甘示弱地用手捧起水,洒得他一身狼狈。
江寻时两步跨过去,像老鹰捉小鸡般轻而易举地将她捉起来,一起跳入泉水溪中。
溪水很浅,泉水清冽,水面上漂了很多白色的茶花瓣。
他们在溪水中相互朝对方泼水,像是两尾欢快的鱼。
江寻时说我们就给这个园子取名雾园好不好,她点点头,趁他不备,一捧水泼过去。
江寻时的脸垮下来,跳起来,又要过去捉她,看她在水里逃得狼狈。
她娴静的时候像那一树山茶花,顽皮时又像这一弯清泉水。
江寻时那个时候满心满眼真的只有她,没有想过去招惹别的女子。
年底的时候园子建成。
江母对园子的用处仍是只字不提。只是她却派人开始装饰园子。
一连好几日,仆人们忙进忙出。
江寻时跑园中一看,居然都是成亲的装饰。
那卧房里放了雕花大床,挂了大红的喜帐,锦被上是鸳鸯戏水的图样,用的是考究的苏绣手法。桌上铺了大红的桌巾,一对儿臂粗的红烛分外显眼。
江母神秘地笑了笑:“寻儿,这门亲事绝对不会让你失望。”
身后的檀园,她倚栏而望,虽然隔了极远,江寻时却能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的含笑的目光。
【五】
新人叫沈鸢离,是江南珠宝世家的女儿。
江母说江寻时若不娶她,她便也再容不得雾人。
娶亲按的是正室的典礼,江母的意思是她与雾人同为正室,平起平坐。
入了夜,江母耳提面命,硬是让丫鬟拽着他去了新园。
他担心雾人,心里有气,对那坐在喜床上的新娘便无一分好感。进了新房,径直就走到桌边,拿起桌上的酒壶,自斟自酌起来。斜眼睨那新娘,见她一双手揪着手帕,就觉得好笑。
等到一壶酒喝光,他便走过去,也不用喜棍,只用手随意一掀,将喜帕扔到一边,两只手指勾起他的下巴;“你就这么想嫁给我?”
却在见到她的脸时愣了一下。
她居然生得极好看,不是雾人那种清丽脱俗,却是明艳动人,另有一番风情。如果说雾人是山茶花,那她便是牡丹花。
她不回答他的话,却忽然低了头,双手小心翼翼地解开大红嫁裳上的束带。
江寻时伸手按住,她抬头冲他嫣然一笑:“夫君,夜深了。”
毕竟曾经也从风月场中走过,身上的浪荡之气并没有尽除。
此时见她含羞带涩,眼角眉梢的风情竟是雾人没有的,一时心动神摇,按住她的手便慢慢动摇。
烛影摇红。
江母这么急着娶沈鸢离过门的原因,除了门当户对外,也是因为江府在生意上遇到了些麻烦,而沈鸢离那一批昂贵得惊人的嫁妆恰好可以解这燃眉之急。再加上沈鸢离是沈家的独女,那偌大的沈家家产,终有一日会并入江家。
所以,江母对沈鸢离不仅是疼爱,更有几分巴结的意味在里面。
奉茶的时候,江母见沈鸢离端了茶来,还未跪地,便将她扶住,笑着说:“怎生起的这么早,不多睡会儿。这些繁文缛节,以后就不要去理它了。”
说罢,接过她的茶啜了一口,放在一旁的茶几上,伸手拔下发髻的一支发簪:“鸢儿,这是江家祖传的紫玉发簪,是江家一代代传下来的,虽不是多贵重,但却是对新人的认可。如今你是江家的媳妇了,自然该由你来戴。”说罢慈爱地别在沈鸢离的头上:“瞧瞧鸢儿梳妇人髻的样子真好看,毕竟是大家闺秀,识大体,懂规矩。”
说完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雾人。
她依旧像往日那般散着头发,发上只简单地系了一条浅白色的宫涤。
碰到江母的目光,她便微微低了头。
江寻时的目光看过去,看到她那一头略显得乱的头发便有些心疼。
她那样钟爱自己的长发,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。虽然她细细地化了妆容,掩盖了脸色,但他知道,她昨晚定是极难过的。
否则她怎会连最心爱的头发也没有心思打理?
她与沈鸢离同为正室,但毕竟早一步入江家大门,吃沈鸢离一杯茶也是应该的。
那沈鸢离也懂礼,端到她面前,甜甜地喊一声姐姐。
雾人应了,端起来啜了一口,回了一声妹妹。
一旁的江母冷下脸说:“寻儿,雾人不懂礼,你平日也该多教些。喝了新人的茶是要还礼的,这个都不懂吗?”
拿眼看看她,又说:“也罢,她全身上下哪一样不是江家的,也拿不出什么礼来。”
江寻时看雾人红了脸,把头垂得极低,心里很想过去宽慰她两句,可碍着江母的面只好作罢。
雾人每次不知所措时便会悄悄揪自己的头发,此时她的手里便握了一缕头发,握得那缕头发突兀地直。
江寻时便为她打圆场:“娘,那日雾人奉茶,你不也没给礼物吗?”
话一出口,方觉更不妥。
雾人把头垂得更低,母亲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。
还是沈鸢离打破了这僵局,她将托盘放到一边,亲密地握住雾人的手:“妹妹新来,很多地方要姐姐指点,以后难免姐姐费心,只有妹妹送姐姐礼物才是,哪有让姐姐送妹妹礼物的道理。”
雾人手里握着的头发松了些。
“不过早就听说姐姐有一头很美的长发,今日一见,果不其然。如果姐姐不介意,可否送给我一缕长发,那就是姐姐送给妹妹最好的礼物了。”
沈鸢离依旧笑意盈盈。
雾人的脸色一白。
江寻时走过去,不露痕迹地扶住沈鸢离的肩:“你拿雾人的头发有何用,不如我们早些去用早膳。”
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何况雾人最钟爱她那头长发,岂舍得剪下来送人。
鸢离这要求不是无知,那便是无礼了。
一旁的江母笑笑道:“雾人,不就是一缕头发吗?鸢儿喜欢,你送她就是了。”一边吩咐旁边的丫鬟:
“红儿,去拿把剪子来。”
【六】
江母应了沈鸢离给新园取名叫做鸢园,派了大批家仆进去服侍照料。
相比之下,檀园显得冷清得多。
江寻时到檀园的时候,雾人的丫鬟红儿远远看见他就迎过来,拔高了声音:“姑爷来了!”语气里尽是莫大的欢喜。
他只是昨晚一晚没来而已,不曾想他们对他的到来竟是如此欢欣。
莫不是认为他有了新人,会忘了旧人。
其实他心里对雾人是有些歉疚的。
尽管这门亲事非他所愿,但像他这样的大家公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。
更何况昨日是新婚夜,留在沈鸢离房中合情合理。
只是他原本信誓旦旦,此生只与雾人相伴不二娶的。昨夜也原本是打算留宿雾人房里,以表明自己对雾人的诚挚之心。
却不料对那新妇动了心。
推开门,雾人竟趴在桌上睡着了。
长长的头发流苏一样倾泻下来,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姿。
其中那缕清晨剪下一半的断发分外显眼。
红儿在一旁道:“小姐昨晚一夜没睡,今日回来又掉了许久的泪,这会大约是倦得睡着了。姑……”
江寻时挥了挥手,红儿住了嘴,识趣地关上门,退了出去。
雾人大概是真的很疲倦了,睡得极沉。露出一边侧脸,眉心微蹙,蝶翅般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江寻时想起第一次见到雾人就是这样的情景。
只是那日她的唇角有浅浅的笑容,眉毛弯弯的,并没有皱起。
他心疼地吻了吻她的眉心。从一旁的梳妆台上拿过玉梳,细细地为她梳理那一头稍显凌乱的长发。
梳到断发处,他心疼地抚了抚,浅浅地吻上去。
当初因她救了他一命,母亲虽嫌弃她出身寒薄,但也不至于如此针对她,说到底,还是因自己霸道,要她散着头发,这才惹恼了母亲,对她愈加不满。
更使她今日遭受到如此的羞辱。
他从怀里拿出一枚碧玉簪,是他今日特地去珠宝店挑的,是上好的蓝田玉,称着她的乌发,像一弯碧泉,泠泠流转。
同样是新妇,她奉茶的时候母亲没有送半件礼物,今日却将家传紫玉簪送给了沈鸢离,还说了那样一番话,雾人心中定然难过。
雾人微微睁开眼睛,仰起头来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你来了。我竟趴在这睡着了。”
说罢,坐起来,习惯地用手指去梳理鬓发,碰到那枚玉簪时手停在那里,微微侧了头看江寻时。
江寻时从身后环住她,下巴抵着她柔顺的发:“今日早晨我真想过来给你梳头。你看,我怎么像你的丫鬟一样,好像没给你梳头一天都失魂落魄呢!”
雾人不说话。
他捧过她的脸,吻了吻她额前的碎发:“对不 起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然后执起她的手,放在自己的耳畔,说:“你要是心里委屈就打我好不好,揪耳朵,扇耳光都可以。可是,打完了就要开心了,好不好?”
说罢,侧过一边脸来,微微闭起眼睛。
许久没有动静,他的睫毛动了动:“这样不够的话,我去找块搓衣板来好不好?”
一个清凉的吻落下来,他睁开眼,看见雾人有些赌气有些得意的脸:“你来的时候就应该带好,今天——就算了。”说罢,嫣然一笑。
江寻时开心地将她抱起,转了一个大大的圈:“笑了就不许再难过了。”
她白色的裙摆飞扬开来,像茶花初绽。
却在这时,有人急诧诧地闯进房里来:“姑爷,不好了,我家小姐拿了把剪子在绞头发呢,怎么劝也劝不听,姑爷你快过去看看吧。”
正是沈鸢离的贴身丫鬟。
“好端端地怎么会绞头发?”
“我也不知道,少爷您再不去阻止,只怕小姐把一头长发都剪光了。”
江寻时只得放下手中的雾人,急急地赶到鸢园。
沈鸢离正拿了一把剪子,对着自己的头发就剪,地上已落了许多被剪断的长发。
江寻时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剪子,微微愠怒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
沈鸢离泪眼盈盈:“我知道今日问姐姐要头发惹姐姐和你不高兴了。我原没想那么多,只想着给姐姐解围。现在我把自己的头发绞下来,明日便送到姐姐那去赔罪。”说罢拿过剪子又要绞。
她的头发被剪得乱糟糟的,凝脂一样的腮上挂了一颗晶莹的泪珠,晶莹闪烁,像是湖面的星星。
江寻时叹了一口气,伸手拭去她的眼泪,将她抱进怀里:“我和雾人都没有怪你,你不要胡思乱想。”说罢,拿过一把梳子,帮她梳理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。
她仰起脸来,双颊醉红,眼里波光流转:“相公,以后鸢儿做错了什么,鸢儿会改,你不要生鸢儿的气。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好,如果相公能在这鸢园陪鸢儿到这剪断的头发重新长出来,那就表明相公原谅鸢儿了,好不好?”
江寻时梳发的手停了停。
她依旧仰着小脸,望着他,如同一只乖巧的巴巴地等着他怜爱的小兽。
心一动,便又落入那温柔乡里。
对面的檀园,烛花剪了又剪。
【七】
原来,头发是要这么久才能重新长回来的。
那晚江寻时以为是玩笑话,鸢离却当了真。
一连三个月,他都留宿鸢园。
每天清晨,鸢离会给他沏好他最爱喝的云雾茶。他对茶极挑剔,曾经只有雾人沏的他才喝,现在发现鸢离沏的茶竟与雾人不相上下。
雾人是茶村出来的,泡出的茶比一般下人泡的更有味道不足为奇。可是鸢离是大家千金,与他一样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,何曾做过这些粗活。
一开始的时候她沏的茶根本就不算是茶,是水和茶叶混在一起罢了。他看她用心,勉强喝下,微微皱起的眉头却出卖了他。
可是仅仅三天,她沏出的茶与雾人沏的竟有了同样的味道。
其实他也知道断发一事,不过是她留住他的小诡计。可是这份用心,却令江寻时无法抗拒。
况且她本是极美的,初为少妇,她身上更有一种雾人没有的风情。
像是一朵花苞,慢慢被他吻开,开得越来越艳丽,越来越令他心动不已。
对雾人的心便慢慢淡了些。
其实要是雾人来鸢园找他,让他去檀园,他也是会去的。
只是雾人竟一次也没有。
鸢离把他视作她的天,悲喜系于他一身。
但檀园或者说是雾人,是不那么需要他的罢。
对雾人的心便更冷了三分。
索性在鸢园住下,怜取眼前人,拣为自己开得灿烂的那支折。
直到三个月后,他才第一次踏足檀园。
却是去告别。
已是春暖花开的三月,只是晚风依旧有些寒凉,他以为他会见到佳人凭楼而望,身影共春衫薄。那是一个女子思念夫君的模样。
可是,他进檀园,只见一园开得灼灼的杏花。
便有些失笑。
及至到了房间,只见她坐在妆镜旁,有些呆呆地望着手心的长发。
甚至没有听见他进来。
他看着妆台上,地上稀稀落落散落着的长发,皱了皱眉头,心里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嫌恶。
“怎么把头发弄得到处都是?”
便不等雾人回过头来,直直地转过身去,原路折回。
没有看见身后雾人眼中惊喜与黯然交接的眼神。
没有看见她倚门而望,单薄的身子,苍白如霜的脸颊。
更没有想过,此去回来,会是那样一副景象。
他走的时候,雾人到府门口送他。
那天她第一次没穿白衣,而是一袭红色罗裙。
她的脸白得吓人,在一片大红中尤显得消瘦单薄。
她的长发第一次没有散下来,而是盘起来,用他送的碧玉簪挽了一个妇人髻。
她并未走近,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,看着他,眉眼间是藏得不好的眷恋和不舍。
那时,江寻时安顿好了鸢离,正要翻身上马,看见这样的雾人,不知为何,心猛地一颤,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他忽然很想过去抱抱她。
这时鸢离掀开车帘,冲他嫣然一笑。
他迟疑了一下,便跃上了马背。
【九】
江寻时走的时候茶花未开,江寻时回来的时候茶花却早已开败了。
整个檀园一片素白,门口的白灯笼与江寻时身边红衣翩跹的沈鸢离两两映衬,说不出的突兀。
江寻时忽然想起那天他离开时雾人来相送的样子。
想起她那身火红的罗裙。
想起她单薄的身子和苍白的脸。
想起她眸子里复杂的表情。
想起那时自己心里涌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
当时他只是略略迟疑了一下,终究上了马,没有去深究,甚至都没走过去抱抱她,叮嘱她两句。
如今想来,原来那奇怪的感觉竟是生离死别。
是了,她当时浅浅地笑着,眸子里却有一股掩都掩不住的哀伤。
她看着自己,那样专注,像是要把自己的样子刻进血液里。
原来,她一早就知道那日一别,便是天上人间了。
她的丫鬟红儿端来一杯茶。是他最心爱的天青色茶盏,打开来,里面的雾气扑面而来,氤氲了江寻时的眼睛。
红儿本是江寻时从雾茶村买来专门侍候雾人的,便算是雾人的娘家人,她垂首站在一边:“小姐说姑爷清晨醒来是要喝一杯茶的,她还说姑爷对茶挑,要用那茶尖上的露水给姑爷沏茶姑爷才喝得欢喜。以前姑爷住在鸢园的时候,小姐沏好了让我端过去给鸢夫人,还不许我让别人知道。姑爷去京城这几个月,小姐依旧每日很早就起来收集茶尖上的露水,然后沏好茶放在那里等姑爷回来喝。”
说到这里,红儿的声音渐渐哽咽:“小姐给姑爷沏的茶已经凉掉了,这是红儿给姑爷沏的,用的是小姐旧日储的露水,小姐说,姑爷随时会回来,她怕姑爷口渴……”
江寻时端起那茶,啜了一口,果然不是同雾人一样的味道。
就像这些时日在京城,鸢离再也泡不出那种味道。
环视这空空如也的房间,想起离开的前夜,他来檀园,看见雾人的头发散落得满妆台满地。
原来是因他而起。
是为了救他,她情急之下垂下一头青丝。
救了他的命,却断送了她自己。
他用力太过,不仅伤及她的头皮,更是导致她的脑部淤血。
那些她视为生命的头发开始一根根掉落,直至最后她自己也香消玉殒。
不过才一年而已。
可是那晚他却责备她把头发弄得到处都是,嫌恶地离去。
“小姐不想让姑爷看见她头发落光的样子,所以她不让我们通知姑爷……”
“雾儿还说什么?”江寻时的声音微微发抖。
“小姐还说姑爷回来时该是冬天了,冬日寒凉姑爷切莫冻着了。”说罢,从妆台上取过一件衣裳:“这是小姐为姑爷缝的,只是还剩一只衣袖没缝好……”
江寻时接过那衣服,忽然觉得江南的冬天是真的来临了。
他抱起那件衣服仓皇地离开了檀园,没有落泪,也没再踏入檀园半步。
那件衣服他从未穿过。
江府并未有丝毫改变,倒是繁华鼎盛胜于前。江寻时又陆续娶了第二房,第三房……第七房妾室。
就好像那个雾人从未存在过。
直到有一天,一个姬妾从一个梨木箱中翻出一件衣服,做工细致,唯独少了件袖子。
她疑惑地问江寻时:“这件衣服怎生如此奇怪?”说罢细细地翻看,触到胸口那位置,竟然软绵绵的,好似缝了什么东西在里面。
拆开来,是一缕长发。
闻声看过来的江寻时,忽然变了脸色。
他夺过那缕长发,颤抖地握在手心。
柔软的,乌黑的,有淡淡茶花香的头发。
忽然之间,泪如雨下。
【尾声】
长长的台阶,生出了苔痕,一路蜿蜒,通往山中的普渡寺。
台阶两旁栽下的茶树第一次开出了花,白得似雪,淡淡的花香紫绕在静谧的山林中。
雾人的墓就在普渡寺旁。
普渡寺里,江寻时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,眼角眉梢的风流已退去。
他闻着空气中传来的茶花香,唇角弯了弯,安静地笑了。
她一定也闻到了吧,他亲手为她栽的茶花,从第一级台阶开始,一直到这普渡寺,是他以手挖土,十指染红,一棵一棵种下。
他用一年,负了她一生,那么现在他告别千层紫陌万丈红尘,削落一头青丝,在这安静的普渡寺,陪她看茶花开复落。
这样,够不够,偿还她那一头长发的温柔